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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收听鲁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演播黄眼睛小黑第六集阿长与山海经
常妈妈已经说过
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
说的阔气一点
就是我的保姆
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
似乎略带下客气的意思
只有祖母叫他阿长
我平时叫她阿妈
连长子也不带
但到憎恶他的时候
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银鼠的却是他的时候
就叫他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常的
她生的黄胖而矮
长也不是形容词
又不是她的名字
记得他自己说过
他的名字是叫做什么姑娘的
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
总之不是长姑娘
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
记得他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
先前的先前
我家有一个女工
身材生的很高大
这就是真阿长
后来她回去了
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的她的缺
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
没有再改口
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常妈妈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
但唐史要我说句真心话
我可只得说
我实在不大佩服他
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叉叉
向人们低声叙述些什么事
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摇动
或者点着对手或自己的鼻尖
我的家里亦有些小风波
不知怎的
我总疑心和这切切叉叉有关系
又不许我走动
把一株草翻一块石头
就说我顽皮
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
一到夏天睡觉时
他又伸开两脚两手
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
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
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
又已经烤得那么热
推它呢
不动
叫它呢
也不闻
常妈妈生的那么胖
一定很怕热吧
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吧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
曾经这样的问过他
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他多给我一些空隙
他不开口
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
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
一条碧波还搁在我的颈子上
我想
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他懂得许多规矩
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
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
此岁之后
从长辈得到压岁钱
红纸包着放在枕边
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
睡在枕上
看着红包
想到明天买来的小骨刀枪
泥人糖菩萨
然而他进来
又将一个福菊放在床头了
哥儿
你牢牢记住
他极其郑重的说
明天是正月初一
清早一睁开眼睛
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
阿妈
恭喜恭喜
记得吗
你要记着
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情
不许说别的话
说过之后
还得吃一点福菊
他又拿起那橘子来
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
那么一年到头
顺顺溜溜
梦里也记得
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
一醒就要坐起来
他却立刻伸出臂膊
一把将我按住
我惊异的看他时
只见他惶急的看着我
他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
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
恭喜恭喜恭喜
大家恭喜
真聪明
恭喜恭喜
他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僵起来
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
我大吃一惊之后
也就忽而记得
这就是所谓福菊
元旦披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
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他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
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
必须说老掉了
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
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捡起来
最好是吃下去
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
此外
现在大体忘却了
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
总之都是些繁琐之志
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他发生过空前的敬意
他常常对我讲长矛
他之所谓长矛者
不但洪秀全军
似乎连后来一切土匪强盗都在内
但除却革命党
因为那时还没有他说的长矛非常可怕
他们的话就听不懂
他说
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
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
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
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
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
诉说自己的饥饿
长毛笑道
那么
这东西就给你吃了吧
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
还带着一条小辫子
正是那门房的头
煮饭老妈子从此就害破了胆
后来一提起
还是立刻面如土色
自己轻轻的拍着胸脯道
哎呀
害死我了
害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
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
我不是一个门房
但他大概也感觉到了
说道
像你似的小孩子
长毛也要掳的
掳去做小长毛
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
我以为他一定最安全了
既不做门房
又不是小孩子
也生的不好看
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
哪里的话
他严肃地说
我们就没有用吗
我们也要被掳去
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
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
一排一排的站在城墙上
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
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
不能不惊意
我一向只以为他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
却不料他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
从此对于他就有了特别的敬意
似乎实在深不可测
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
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
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
但完全消失
大概是在知道他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
那时就有极严重的结问
而且当面叫他阿长
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矛
不去攻城
也不放炮
更不怕炮炸
我惧惮他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他复仇的时候
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呢
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
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
爱种一点花木
如珠兰茉莉之类
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樱花
他的太太却正相反
什么也莫名其妙
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竹篮的枝条上
枝折了
还要愤愤的咒骂道
死尸
这老人是个寂寞者
而且无人可谈
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
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
在我们聚足而居的宅子里
只有他书多
而且特别
制意和饰铁诗自然也是有的
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姬的茅诗
草木鸟兽虫鱼书
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
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
上面有许多图
他说给我听
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
画着人面的兽
九头的蛇
三脚的鸟
生着翅膀的人
没有头而已两乳当做眼睛的怪物
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
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
他是很疏懒的
问别人呢
谁也不肯真实的回答
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
买吧
又没有好机会
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
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
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的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
但一坐下
我又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
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我向来没有和他说过的
我知道他并非学者
说了也无益
但既然来问
也就都对他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吧
我还很记得
是他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
他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
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
高兴的说道
哥儿
有画的三横经
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
全体都震耸起来
赶紧去接过来
打开纸包
是四本小小的书
略略一翻
人面的兽
九头的蛇
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
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
他却能够做成功
他却有伟大的神力
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
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
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
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
纸张很黄
图像也很坏
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
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
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
看起来却是人面的兽
九头的蛇
一脚的牛
带子似的地浆
没有头而以乳为目
以其为口
还要执干七而捂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
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悟图考
又有了点石斋从画和诗画坊
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
每卷都有图在
绿色的画
字是红的
比那木刻的精致的多了
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
是缩印的郝遗行书
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常妈妈及阿常辞了这人事
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吧
我终于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的经历
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
他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霜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
愿在你怀里永安
他的魂灵
